【好文】厦大医学院副院长王彦晖看中医:要说现代话,才能现代化
(本文原载于《台海》杂志2015年8月10日第110期,记者方锐撰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我并非出生于中医世家,但选择从医是受长辈影响的。
父亲和伯父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但不幸赶上了“文革”,一辈子都没落什么好。当年我随家人被放到农村,发现即使是学识再渊博的人,到了农村都没有用武之地,除了医生。所以从小我父亲就教育我,读书一定要学医。
另一个督促我要学医的人是我爷爷。他老人家是做买卖起家的,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生意亏得一塌糊涂。反倒是我爷爷的弟弟,做老中医的,一辈子都过得不错。明国时期,他开了四家药店;解放以后,他又到县医院当主任。中医的饭碗不受时代变迁影响。所以我爷爷从小就教育我,长大了一定要读中医。
中医泰斗盛国荣先生逝世前是我的邻居,我经常向他讨教。盛先生的医德与医术都对我影响深远,他生前送给我 的墨宝“药有君臣千变化,医无贫富一般心”,我一直挂在办公室的墙壁上,抬头可见;有人说我用药狠,其实这也是受他影响的,他常说的一句话是“看得准,打得狠。”不敢用药,药力不够,如何药到病除呢?
刚学中医时我很痛苦,是带着怀疑和排斥的
就我个人而言,从小对医生这份职业心怀崇敬之情,也很喜欢草药,不过那个时候没有中西医的概念。1978年我进入福建医科大学中医系就读,翻开课本看了几页,心里暗叫:糟糕,误上贼船了!
当时不只是我,我们班上170多人全都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呢?阴阳学说是中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时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眼中,觉得这学问怎么那么古怪啊?学医需要这样吗?看起来好像算命的。但我又不能转专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可以说,我读中医的第一阶段,是带着怀疑和排斥的心理开始的。
接下来的大学生涯,我进入了学中医的第二个阶段:痛苦的探索。因为不喜欢,所以实际上是在逼迫自己干一件很别扭的事情,再加上中医学的深奥,让初窥门径的我学起来非常折磨。但总体说起来,这个痛苦探索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从大四大五开始实习以后,我发现自己开的药方对病人有帮助,甚至达到了西医达不到的疗效,从此深刻感受到了中医学的博大精深。
迄今还有两个实习时遇到的病例让我记忆犹新。一次是我在厦门第一医院实习时,有个病号,拉了一个多月肚子,挂西医的主任号求医。但主任也没有很好的办法,那时我在边上跟着主任出门诊,就向主任建议说,或许用中医药方试试就会有效果;主任一听很高兴,连连说你来开,你来开。我给病人开了三包中药,他吃完以后腹泻就好了。
还有一次,我在厦门市中医院实习,遇到一位患有遗尿病症的40多岁精神病患者。当时我的老师为患者扎过一次针,疗效并不是很好。后来我建议用麦粒灸试试,就倾了一次,一周以后患者的孩子来到科室里致谢,告诉我们他母亲的遗尿已经好了。
可以说经过这两件事,我对中医树立起了很强的信心。
有病不找中医,等于找了一个中等水平的中医
我最怕别人问一个问题:我想学中医,你推荐一本书吧?很难,不知道怎么回答。按理说学中医最好的书籍就是教材,但是现在中医学最让人头疼的一个问题是,很多人学到博士毕业了还不会看病。因为他在学校学了十年还没有把中医的辨证实质搞清楚,更不用说想对着教材自学的人了。
很多号称中医的人,没有弄懂中医的辨证实质,不受患者欢迎,砸了中医的招牌。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中有句谚语"有病不治,常得中医",意思是说,你有病不找中医,真实等于找了一个中等水平的中医,万一你找了一个下等水平的中医,对病情有害无益。由此可见整个中医异水平参差不齐。
辨证实质是中医学说的核心部分,中医看病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判断寒热虚实。拿最常见的感冒来说,这在西医看来可能是病毒感染,也可能是细菌感染。拿给中医来看呢,就会判断这是上火还是湿热,如果是上火就泻火,如果是湿热那就清湿热。这种看病方法说通俗点就是调整人体状态,这尤其在治疗癌症上特别有效。癌症是内分泌失调的产物,可怕之处就在于复发率高。中医的厉害之处在于苟抓手,有一系列判断身体的指标,寒热、虚实、升降、涨幅 ……这些调整身体的关键维度,是中医学能够立足的关键。
近20年来,经我手治疗的癌症效果都非常好,复发率很低。有位患肺癌的老先生在15年前他七十岁的时候开始找我开中药吃,效果菲常好,到现在都鹤发童颜的。中医在调身体状态过程中发现的一系列重要生命规律,这用西医的角度是看不到的。任何学科都要有一系列的重大发现和重大发明,否则就立不起来。中医经过几千年风雨屹立不倒,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吗?
出了问题,中医要做的就是恢复系统解决问题的能力
好的中医,看病信息来源主要是靠象,舌象、脉象等。看象起到了西医的客观检查,比如CT、核磁共振、三大常规等的作用。
我对舌象的研究已有几十年,可以说是 "阅舌无数",还出了四部舌诊书,其中之一叫《观舌养生》。我经常通过别人发给我的舌头照片下药,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对象:舌头是不老的器宫。我们很容易通过一个人的容貌分清对方的年龄,但我却无法通过舌头判断别人的年龄。前些日子有个来自摩洛哥的九十多岁的老人家来找我看舌象, 那舌头和20岁的一样健康,身体状态非常好。很多时候疾病都能通过舌头反映,可以说,舌头是生命的镜子。
对于很多病来说,西医没有治愈的解决办法,只能够止痛或者一刀切。比如美国影星安吉丽娜-朱莉,因为家族有乳腺癌的遗传史,所以她索性切除了乳腺,以为这样就够了。事实上有家族遗传史说明了她很可能是癌症的易感人群,并不仅仅是乳腺癌,切除了还可能在别的部位长出,所以问题依旧没有解决,但是如果用中医调整身体,就能够解决。在这里我也想要提醒女性,要做好乳腺癌的防治,发现乳腺胀痛就要及早就医,否则发展为乳腺增生,然后下一步就会增加乳腺癌的易感性。
无法解决的病要么变成更严重的病,要么就久病难医,变得很不容易好。从这点来说,中医解决了很多人生死攸关的问题。
我是最近比较开心的一件事是成功治愈了一个血小板严重缺乏的孩子。正常人的血小板含量没毫升在20到20万,他只有2000,所以平时就很容易出血。这个病情去看西医只能打大量的激素,也会带来无穷的后遗症,几年下来孩子就会报废了。但他找到了我,我用中医的办法为他找到了活路。
以我个人三十多年的从业经验,我对看病的建议是中西医都要看,但治疗尽量从中医开始,这带来的好处是治病过程中会使病人的身体状态往健康角度调整。不要小看了我们人体系统自我解决问题的能力,出了问题,中医要做的就是恢复系统解决问题的能力。之后可以再用西药,或者中西医结合治疗。内科搞不定的时候,那就要让外部力量介入了,也就是外科。
在我看来,判断一个人健康的标准苟三个:首先,要自己觉得健康;其次,西医体检健康;最后,中医象健康。
中西医是手和脚的关系,脚不听话了,能砍掉它吗
现在,我进入了学中医的第三个阶段:笃行。我要感谢厦门大学有很好的学习生态环境,这里汇集了许多学科在全国乃至国际上的顶尖高手,他们能够正确看待中医。当然,在十几年前也是有很多人质疑中医的,这个问题出在中医自己身上,因为中医学的道理没有普及。 中医是以结果为导向学问,西医是以机理为导向的学问。两者并不矛盾,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打个比方,中医理论很像路标,可以指向道理,但不是道理本身。但医学是应用科学,懂不懂道理都要解决问题。古人吃大米的时候,不会知道这是碳水化合物,可以补充身体所需能量。只知道吃了以后不会饿,人感觉很舒服。这就是典型的在不懂道理的情况下解决问题。
中医的思维方式和西医不同,梁漱溟曾经在《中西学术之不同》一文中说到,"西医是把对象看作是身体,他的治病与修理机器相近,偏于局部。而中医是把对象看作是生命,着意整个生命的盛衰和变化。"这个比喻非常好,但他老人家当时也说了,"中医目前的状况是既打不倒也立不起。因为中医不能系统地了解自己,解释自已,整理自己……"经过这些年整个中医学界的探索和研究,我认为中医学的原理差不多快摸清了,是立得起来的。这点从包括西医和其他各学科的专家越来越广泛认可中医就可以明显感觉到。当然,现在还有一些西医给我们挑刺。西医没有能力把中医解释清楚,因为它把握到的生命规律不足以解释中医,用西医的角度来研究中医,肯定解释不通。"但西医的批评其实是好事,能够促进中医的发展,完善学说理论。最怕就是一些不明事理的西医,不分青红皂白地来骂中医,"这时常让人感到很愤慨。现在很糟糕的一个情况是,医学院毕业的中医几乎没有不懂西医的,但是大部分西医是完全不懂中医的。
但我骂回去了吗?并没有。我从来都认为中医和西医是手和脚的关系,脚不听话了,我们能砍掉它吗?在我看来,西医代表人类从物理化学生物的角度去理解生命的最高境界,我一点也不排斥西医。很多时候我都把病人推荐给西医治疗,比如肿瘤需要做外科手术时。我认为一名合格的医生应该具备两点,一是为患者指明治疗方向,不适合自己看的病就推荐给别人;二是用自己的专长治病。如果没有兼具中西医知识,就完不成第一项任务。
在我看来,中医要走好两步路。首先是继承老祖宗们传下来的核心疗效,这是我们和其他学科对话的唯一语言。现在主流上对中医认可,就是因为看到了疗效,非议就少了。接下来就是发展走向医学大同。而发展又分两个阶段——说现代话,再现代化。先用现代科学的语言普及中医理论,从而走向现代医学大同。任何学科到最后都是走向大同,比如数学,古时候有中国数学,古希腊数学,雅典数学…现在统一起来就只有一种数学。医学也是这样,走到最后中西医一定会完全融合,就叫现代医学。如今欧美的中医发展非常快,越来越多人因为疗效而相信中医,未来欧美国家的医学界迟早会涉足中医领域,所以中医的现代化,再发现的果实最终落在谁的手里还不好说,我认为中国的中医界应该要有危机感。